以托尔斯泰一贯的长篇小说厚度,这本中篇小说可谓“平易近人”。故事很简单,沙俄时期的法官,伊凡·伊里奇,他出身名门望族,自幼年时便用心经营仕途。他一生追求体面,以上流社会的是非为是非。娶妻、生子、升迁,过着一般人所理解的美好生活。然而他却在壮年患上肾病。小说由伊凡死亡开始,回顾其一生。本文将围绕“虚伪”、“死亡”这两个关键展开。除了一个乡下来的老仆,没有一个角色不是处处透着虚伪。这又怨得了谁,虚情来,假意往,这种近乎洁癖的上流体面,本来就是伊凡自己所向往的生活。例如伊凡的同侪法官得知其死讯,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对“自己或其熟人的升迁有何影响”。他们口里吐着悼念之辞,心里想着的却是“幸亏死的人是他,而不是我。”法官同事施瓦尔茨表面庄重严肃,在丧礼上却是轻佻浮躁,不时和同事打眼色议论死者:“伊凡·伊里奇处理得乱七八糟,我们俩处理起来才不会这样呢!”主角伊凡平日彬彬有礼,其中原因并非源于其道德修养,而是出于对身份地位的自觉。“对于那些听命于他的人,他乐于以礼相待,几乎可说是与他们称兄道弟,他喜欢让人觉得他有权发号施令但却待人和善、易于相处。”其实他不过只是不愿意弄脏双手,这是在得体之下暗藏警告,让对方切勿“敬酒不吃吃罚酒”。这种表里不一的态度在书中成为了社会的普遍特征。法官在口里为死者致哀,手也忙着在胸前划十字,心里其实巴不得一切立即结束,好让他能赶上晚上的牌局。法官如此,医生也如是。伊凡因为肾病而求诊,医生的装腔作势,他都非常熟悉,一下这里敲敲,一会儿哪里听听,一会儿又要求病人给出一些明显多余的答案,这一切都和伊凡自己在法院里的情况一模一样。他平日怎样在法庭的被告面前装模作样,这位名医也是如此在他面做作,对每个人的处理方式都一样。伊凡在医生那里得到的,不是其病情的答案,而是一面镜子,照见其一生胡作非为的报应。托尔斯泰对这种虚伪的生存状态的刻画可谓细致。当一个人习惯了口是心非,就连面对死亡时,也只能以苟且懦弱的方法欺骗自己。“当他没事烦心时,他还可以欺骗自己,但只要与妻子发生不愉快、工作不顺心、打牌手气很差时,他便立刻感受到强烈的疼痛”。然而他实在过于自负高傲,作为一个在事业上扶摇直上的法官,他在法庭里的权力令他坚信自己有权掌握生死命运。病情虽日益严重,他却依然痴想:“看来我就快要改善这不好的情况了,我会克服、等到成功,全赢。”一切都是自作自受。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如此个性,伊凡的家人亦是不遑多让。所有人都不打算和他分担痛苦,但是口里却总是对他关怀备至。所有人不知何故都对他说谎,说他只是生病了,不至于死,只需要保持冷静,好好治疗,到时就会有好消息。他们不愿意承认,包括伊凡自己也知道──他情况很差,他们还想对他撒谎,而且还强迫他也加入这场骗局。谎言,这个在他临死前被编造出的谎言,贬低了隆重、可怕的死亡,使它无异于所有的探访、窗帘、午餐的鳟鱼肉……伊凡的家人不承认他已经危在旦夕。因为一旦他们承认了,他们就需要在心理情感上支持他、安慰他、照顾他,需要和伊凡一起承受这场苦难。对一群“体面”惯了的人,“洁癖”惯了的人,这无疑是沉重的额外负担。敷衍、谎言、虚伪,成为了对他们最无害的方法。全书也由此对死亡进入了更深入的探讨。死亡是如此切身而又无法解决的难题,以致于人们很多时候都难以应对。又或者说我们许多时候自以为对症下药,实际却只是在死亡面前答非所问,一脸严肃,插科打诨,更要命的是,对自己的举措根本毫无自觉。伊凡在最后的日子里终于开始问自己:“你需要什么?”他给自己的答案是“不受痛苦。活下去。”然而他知道不对劲:怎样活下去?“像你以前那样生活,既舒服又愉快吗?”。循此一直往前追溯,他发现“那些愉快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,现在看来已不再像当时一样美好了,除了最早的童年回忆以外。”既然快乐是如此虚幻又遥远,他便要求死亡给出原因。为什么是他:伊凡·伊里奇。他觉得命运对他不公平。他要求一个说法,像法庭要求一个公正合理的裁决。“为什么要受这些痛苦?”“就是这样,没有为什么。”的确,每个人的死亡自有千百种原因,但人终有一死,生来注定的,无可抗辩。人本身就无法抵抗死亡,人只能选择怎样去过自己的人生。当然生而为人,日常大小事物,我们是否真能自由选择,那也是值得怀疑的。然而伊凡领悟到:“会不会我这辈子,自我有意识以来的生活,事实上都‘不对劲’。”但一切已经太迟。《伊凡·伊里奇之死》虽然篇幅短小,能够将死亡带给人的焦虑、生死意义、面对死亡的傲慢欺瞒和领悟一一贯穿,此为本书引人入胜之处。托尔斯泰这本小说,其实很值得和古罗马的塞内加:《论生命之短暂》对读。二者讨论的问题不仅相似,而且都是行文准确且优美,毫无废话之余更是处处开门见山,和盘托出作者的洞见。本文作者:书尔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