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苏旻婕插图/文嘉节选，全文刊登于《新知》年第6期（总第18期）《红色专辑》的确，在许多中世纪文学作品当中，金子的出现常常伴随着流血、死亡，有时候还会出现“火焰”这种影像。最典型的大概是古英语史诗《贝奥武甫》第－行，它讲述了一个古老种族的故事，他们曾拥有大量的金银财宝，然而出于某些原因，所有的族人除了一个之外都死去了，剩下的人自知黄金对注定死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，便将之深埋在地下:孑然一身，他为所有人哀悼，在永恒的悲伤中，日夜不停，直到死亡的潮水涌上他的心脏。后来，一只火龙找到了这些财宝，将它们据为己有，统治着黑暗的地下殿堂，与人类互不干涉，倒也相安无事。然而，年后，一个因为触犯法律而被放逐的人偶然闯入龙的领地，趁着巨龙熟睡之际偷走一盏金杯，以此来换取主人的原谅，不料此举却激怒了龙（经过漫长的岁月，它早就认为自己是这些财宝的合法主人），于是龙用火焰和鲜血对人类展开了复仇。贝奥武甫此时已经年迈，不再是当年那个赤手空拳与格伦戴尔（Grendel）搏斗的少年英雄，但他依旧披甲上阵，最终与恶龙同归于尽，英名永存。其实，早在多行之前，作者已经暗示了他日后的命运。贝奥武甫战胜格伦戴尔的第二天，国王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宴会。席间一位游吟诗人歌颂了古日耳曼英雄西格蒙德（Sigmund）和菲特拉（Fitela）的传说，其中就包括西格蒙德除掉一只守着财宝的恶龙的故事（第－行）：在他死后，西格蒙德的英名依旧闪耀；身经百战，他杀死了一只龙，财富的守护者。在灰色的岩石下，这位王子只身前行，勇气超群。菲特拉不在他左右，但他的剑依旧穿透了那喷火的野兽，穿透它闪亮的麟甲，刺入石壁。致命的一击，龙死在他的利刃之下。无畏的战士寻到宝藏，黄金尽归他所有。在这个故事里，恶龙的金子并未给西格蒙德带来任何厄运——至少游吟诗人没有告诉我们这些。但这个简短的故事只是一个更庞大的日耳曼传说的缩影，而那个传说正是北欧的《沃尔松格萨迦》以及德语长诗《尼伯龙根之歌》。在古冰岛文学里，“红色的金子”（rauagull或者rauttgull）是一个很常见的表达方式，对此最简单的解释大概是当时的金子颜色确实发红：《散文埃达》的第三部分“Skáldskaparmál”是一部传授和解释诗歌表达的教程，作者斯诺里·斯图鲁松（SnorriSturluson）说金子一般被称为“胳膊上、身体上或腿上的火焰”，因为它是红色的（Gullerkallatíkenningumeldrhandarealisealeggjarvíataterrautt）。这里应该是借人们佩戴的金饰泛指金子。无独有偶，将金子作为火焰的比喻在一个神话故事中也出现了：海中巨人设宴款待阿斯加德的众神时，便是用金子取代大殿中央的炉火，故而金子在古冰岛诗歌中也被称为“水中的火焰”，可见金子的确散发出火一般橙红色的光芒。然而，“红色”（raur）这个形容词在古冰岛语中还有另一层意思——血腥的、凶猛的，有时候甚至还能跟“血”混用，比如“sntarauu”意为“鲜血喷射”，而“faldaraua”（穿着一件红斗篷）则被引申为“死得非常血腥凄惨”，有时甚至一个人也能被称为“红色的”，用以突出他的勇猛和善战。所以，从这个角度理解，除了字面理解之外，“rauagull”这个短语或许还可以理解为“血腥的金子”。《沃尔松格萨迦》、《尼伯龙根之歌》中屠龙的英雄是希格尔德（Sigurr，西格蒙德的儿子）。金子和龙的孽缘也能追溯到上古，那时神灵还在大地上行走，奥丁（inn）、洛基（Loki）和霍尼尔（Hoenir）来到矮人赫瑞德玛（Hreimarr）的屋檐下。路上，途经一座瀑布时，洛基杀死了一只正在水旁享用美餐的水獭，剥了它的皮，却不料这只水獭是赫瑞德玛的儿子奥特尔（tr，在古冰岛语里意为“水獭”），他白日里会变成一只水獭在瀑布下的池子里捕鱼，进食时又会闭上眼睛，因为他太贪婪，见不得食物一点点消失的景象。然而正是这个习惯要了他的命。奥特尔死了，赫瑞德玛和他另外两个儿子法夫尼尔和雷音（Reginn）当然不愿轻易放过杀害他的凶手，要求奥丁等人支付能够盖住并填满整张皮的“红色的金子”来偿命。于是，作为这一串麻烦的始作俑者，洛基被派出来寻找金子。他来到安德瓦里瀑布，捉住了变成鳟鱼的矮人安德瓦里（Andvari），要挟他交出全部财产，否则不能活命。在日耳曼语言和文化中，这种赎金被称为“weregild”或者“weregeld”，“were”是“人”的意思，“geld/gild”则是“价格”或者“债”，合起来直译的话就是“人头债”，类似现在英语里的“血腥钱”（bloodmoney）。所以，这些金子从一开始就与死亡和鲜血相伴，也难怪当J.R.R.托尔金教授根据《沃尔松格萨迦》创造《希格尔德和古德露恩传说》（TheLegendofSigurdandGudrun）的时候，曾称这些金子为“伤口的金子”（woundgold），以此暗指奥特尔的死亡。不过，除了作为奥特尔的“血腥钱”之外，它们还维系着奥丁等人和安德瓦里的生死存亡，是他们四人项上人头的价格。然而，尽管这些金子或许偿了4条生命，时间却洗不净它背后的斑斑血迹。鲜血的故事在这里才刚刚开始。安德瓦里照着洛基的话做了，但偷偷留下一枚指环——这枚指环看似毫不起眼，却是安德瓦里的生财之道，因为它每隔几天就会生出金子来。眼尖的洛基看到了，不由分说地夺过指环。出于报复，愤怒的安德瓦里诅咒了任何一个得到这枚戒指和黄金的人，洛基继而又将这个诅咒转述给赫瑞德玛：如今黄金归你所有，奥特尔的赎金，我的赎金。但对你和你的儿子，这注定是不幸——它们会将你们引向死亡。没过多久，这个不幸的诅咒就应验了：为了将金子占为己有，法夫尼尔杀了父亲赫瑞德玛，将弟弟雷音赶出家门。随后，他化身一条恶龙，盘踞在金山之上。他似乎并不想花掉这笔财富——对现代人来说，这看似难以理解，因为赚来的钱财总是要花的。但是如果想一想他死去的兄弟奥特尔（对，就是那个不忍看到食物消失的奥特尔）这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。或许，贪婪的血液在这个家族中流淌，法夫尼尔也见不得黄金减少或者消失。占据他内心的并不是金钱能带来的东西，而是金钱本身；只有这座金灿灿的山还完好无损地立在他眼前，他就能感到满足和心安。
